先考乐山大人行状

先考乐山大人行状呜呼痛哉！大人竟弃不孝焘等而长逝耶！不孝焘等何能状大人耶！大人名继模，字琼芳，号乐山。先世自南宋时奏议大夫贵洪公，由江西抚州府迁清江县之板桥，世为荆林聂氏，至大人为一十五世。高祖丹泉公，曾祖含初公，祖公明公，父起龙公，俱生荆林，大人始生于湖南之衡山。大人六岁丧母，七岁就塾，质性端凝，才思敏达，衣冠整洁，言笑不苟。凡十年，学问日进，死书、孝经、小学、诗、书，易经及左国、秦汉唐宋以来应读之文，大概粗就。习举子业为文章，贯通明彻。人劝其应衡试，以籍限不合，将归试清江。而先祖又去世，大人十年十七，废举业入药局，随曾祖学医。往河东聂氏山旁营葬地，而山邻丁姓欺大人客籍年少，柩到山畔，兴众拦阻，大人赤手掀翻数人，柩及得上，然终不许下穴。走县鸣官，官为江西南丰进士李公长祚，阅状念其孝，即单骑赴穴场，讯验明白，即令下葬。时康熙己巳，大人年十八也。大人因先祖既得地，遂移先祖母棺并葬。盖先祖母去世时，避兵岳山，浅棺长寿庵，后至是历十有三年而合葬焉。明年服阕，赘于曹。逾二年，先母自曹于归，佐大人孝养。买受环溪山田、园壕，植松，起造城中新屋。甲戌屋成，继曾祖母卒，葬环溪左山，癸未继祖母卒，葬河东，与先祖母合冢。自戊辰至癸未历时有六年，大人迭遭大故，服三年之丧者三。其间嫁老姑，嫁二妹，送弟就学，娶弟妇于江西，伤哉瘁矣。当葬先继祖母时，大人在山营墓，守药局奴不谨，夜被盗，店货一空，负欠多端，将城中所居出质，挈室栖环溪。先曾祖时与先叔同居新屋旁之东偏、不欲徙，大人因城东赁一小店，仍开药局，以为先曾祖晨昏定省计。而医乃大有名，值大疫，呼号乞救于门者无昼夜。大人心切救人，于贫民及禁犯尤多施舍。自是而大人谊见重郡邑诸当事。丁亥环溪被水，儒学师黄陂欧阳东朗先生，约众伙金助之赎回原宅。诸当事旌其庐，争赠缟苎。大人由此时往邑署，夜归训先兄医，课焘读书，并自读书。遇有疑义，辄隐几而思，思而得之，方肯就寝；如仍未得，系医书者，则质之先曾祖既欧阳南一先生；系堪与书者，则质之傅公朝彦先生。傅黄陂名诸生，精易理，好堪舆天官家言，与大人订交手于东朗先学署，尽以笥中所抄书授之，故大人精医，兼通堪舆天官。癸巳，先曾祖卒，葬环溪正山。甲午，先母卒，葬鸡罩湾。乙未，订续娶于衡阳。丙申，先继母于归。丁酉，访傅先生于黄陂。戊戌，自河东迁葬先祖于白石，迁葬先祖母于富塘，又迁葬先母于董家潭左山。庚子，往江西迁先曾祖母，改葬衡山环溪山右，遵先祖成命也。此六七年中，大人俱受邑侯葛黼煌先生聘，常居署中。    葛中州名进士，知大人最真，信大人最笃，谓大人曰：翁存心救人，吾无以为报翁，教汝子读书成名，即所以云报也、招焘肄业雯峰、集贤两书院。先后从陈绿屿、夏映川二先生游。后彭衡陬先生馆署中，命焘随署就学。彭发云，即亲加诲训。甲辰，取县首，未院试，而公随解组。雍正丙午，焘始作弟子员。乙卯中湖南乡试。大人携之进京。乾隆丙辰自京回衡。丁巳，在家接焘会试捷音。庚申，携归江西祭祠墓， 并与堂叔辉先分清祖遗田园、塘池、屋宇。原经先曾祖分清，本年查明辉叔以伊分田少，大人因凭族众配匀，立分阄合同，各执一纸，永远为据，叔德芳代笔。辛酉，应沅江聘，创建学宫文塔归，而先兄熙已没，葬之环溪。壬戌，焘馆长沙马观察署。大人七十一，观察制屏徵诗文，雷翠庭闱师作序。癸亥，焘馆茶陵书院。乙丑，馆昭潭书院。人人来湘，与张先生湘门、晚闻兄弟李壶山、太史胡敬亭、司寇潘晴皋、进士梁黄山明经诸公叙旧数日。丁卯，焘复馆茶陵。是冬，接有截取文书，大人办理进京事宜。戊辰春，携进京，由江西附粮船行，秋选得陕西镇安县，由西安赴任。住月余，由龙驹寨归。计大人之两度往京也，仆仆川原，共历两载，所到皆以济人利物为心。当乙卯之行，由汉镇滠口时，隆冬冻寒，行者多病，大人以药施之，无不立起；至京师乞药者满焉，大人因欲为焘办理入闱事，不暇遍给。揭晓后，见焘文已荐，命留京待丁巳恩科，而自与岳州年友方鹍海南同归，留住月余。尝言此番得以脱然归者，方公子之力也。当戊辰之行山东境，粮船诸帮适染时症，大人于本船中病人给以药，立起；诸帮咸号于船侧，维缆使不得解。大人不忍舍去，因于王家营赁骡轿命焘从陆路行。大人至时，焘已掣得镇安矣。镇安山路崎岖，辛苦万状，大人不以为劳，尝于途中作诗曰：“商于六百崎岖路，到此崎岖古未闻，叠叠山盘虬蹬曲，磷磷涧渡马蹄勤，邻家对岭成胡越，老树僵途傲斧斤，听说日斜狼虎出，早停板屋卧余曛。”至署周缆形势，指示应培风水及山民采药之法，语焘曰：僻邑须耐烦为之，垦山田，驱虎患，修道路，分社仓，最为紧著。作诗数章书于壁，乃归。其一曰：“秦关白二古称强，阡陌开来古法亡，多少山田开不尽，尚留一半卧豺狼。”二曰：“虎口余生是尔民，脂膏剩出餍何人，请看今日提携意，痛痒关怀独老亲。”三曰：“东西两社昔曾分，南北千峰了不闻，惆怅汁邪何日满，四乡豚酒祝神君。”四曰：“贫瘠聚难谈礼乐，颛愚忍久任蒙屯，思量合用斫轮术，不疾不徐有数存。”  归之明年，遗眷口来任，寄诫子书。恳恳几千言，总不出诗中之意。明年庚午，送眷人回家，大人询知地方官民相亲相爱，诫子书中所言施行有效，甚喜。辛未，大人年跻八十，以覃恩敕封文林郎、陕西直隶商州镇安县知县，先母曹妣敕赠孺人，继母庄妣敕封孺人，先祖赠文林郎、陕西直隶商州镇安县知县，先祖母欧阳傅妣、继祖母邝妣俱赠孺人。焘恭遣长男肇堂捧敕命朝服冠披归家，大人排香案北望叩首，焚黄告墓。阅焘家报，知有调繁及卓异告终养之说，覆示云：蒙皇恩封赠两代，正宜竭忠报效；我二老尚康健，勿以告终养为念；至于调繁，必系要缺，家中无强干人帮助，恐致误事，我不为尔愿，若得卓异回任候升，即可于彼时告终养。然事势靡定，亦不必奢望，止宜趁此时将镇安做满，是为素位而行之道。此数年内陕省有应行计典，焘名皆在正荐，因督抚大宪此调任，焘列卓异造册已就，展限未行，焘思大人事势靡定之训，诚为至言，然告终养一举，自有不容己者。逢中堂桂林陈公自闽省再来抚陕，一见即问父母起居。盖公数年前抚陕时，曾询知大人之为人，又见过诫子书，于公文内夹贴有太翁盛德卓识、欲为制匾祝嘏之语，故于此肫肫问及。时值办军需，不敢以告终养请。事竣正疑上请，公已具题调补焘凤翔府凤翔县，公亦随调任甘肃。乙亥五月，奉到部文到任视事。仅七十日，继妣在籍身故。未及回籍，公从甘肃又调抚湖南。大人晋谒于雯峰书院，亟称善教予，赐以纂刻书籍几十数种，口外绒毡衣料一轴。焘后进见，公曰：太翁古貌古心，接其言论具徵实学，我前拟制匾称觞，至今当践也。明年，公又调陕抚。壬午年九十一，陈公复来抚湖南。焘晋谒，谆谆叙问，乃书盛德卓识四字额相赠，又手撰一联云：厚德诒谋跻上寿，大年耽学是儒仙。且曰：得寿宜达之于朝。癸未巡边至衡山，邑侯张迎柘塘铺，命其用名贴请大人相见于雯峰公馆，令子孙随从。亲下阶迎入内堂，话良久。时于途中受有署气，大人因为诊脉，面开一方。公笑曰：“高年书法楷劲如此，真升平人瑞也。因言及县府祥请题达之意。大人力辞。公曰：“此地方官事，翁弗预闻可也。大人辞出，送大堂，命轿至视坐，惠鹤翎洋扇二把，雨前松茗四瓶，早桂香珠十串，绉纱汗巾十条。捧名贴者至门云：大宪回拜，傅呼已集，可否著人禀阻？大人即著焘面禀，并缴贴谢赐。公曰：然，老者安之，我至永州界即返再订叙谈也。是夜五鼓起程，焘送时惓惓，大人不置。呜呼！大人自与四方贤士大夫晋接以来，无不倾心相待。邑侯自葛公后，如长白德、任邛高具事以父，执然求其格外之赏，则未有若中堂陈公者。公未及永界，即奉旨驰往湖北总督新住，随授兵吏二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人咸谓大人德寿，大宪必呈黼座。大人曰：吾以布衣，蒙当世理学名臣隆礼相待，荣施已至，且身受敕封，赠及父母，国恩深重，老不能报，可敢复邀题达，已于公前面辞矣。是年八月，患有足疾。至九月而愈。十月又发，药不见效，左边手足竟成偏枯，举动具需人扶掖。甲申春，接任为中丞乔公，欲踵陈公撤办理。大人命焘往省力辞。未几，大人病势日重，自知难起，吩示附葬环溪祖茔之右退后半棺，有的实人进京修禀鸣谢中堂知遇之恩，遵行家礼，勿尚浮文，早葬为上。又曰：我曾祖、高祖上至始祖，具葬清江，我祖我父为我订姻衡山，为我弟端芳订姻清江，原为两地分居，长守坟墓计，不幸我弟夫妇均陨于衡，并无后嗣。我庚申年回清江，与辉先弟立定合约，各贻子孙，今不能复归矣。命取合约看，涕泣垂下。次晨又曰：我夜梦骑白鹿往九仙观，我生平不谈仙佛，此辞世之梦也，愿尔等世笃孝友，各勤本业，无忘祖宗彝训而已，他何言哉。自此三日不粒食，端坐而逝。    呜呼痛哉！大人禀赋甚厚，状貌雄秀，精神完固，习劳恶佚，每日早起晏眠，非应酬即观书。长夏白昼从不假寐，礼席歌筵危坐竟日，肩背竦直手足不移。八十不杖，九十虽曳杖不柱。健饭强记，声如洪钟。其生平股肱之用，悉竭致于亲墓。籍衡以来，手厝十余丧。近棺尺许，不听圹夫营筑，躬自负土，以足代杵，务令坚匀。岁时挂扫，遇有坍塞，即行疏补。春秋祭祀，如临如在，楮帛之类，亲手检点。尝立办终日，每至废餐。最苦者，在庚子往江西迁葬一举。时为十二月，滩河风雪，舟不能进，大人痛骨未安土，到家无期，乃于袁州弃舟陆行，躬身负骨，昼夜走百余里。坚冰断须，双足研裂，抵家岁暮，如期安葬。人咸叹固大人孝心所致，抑其膂力之强，实有以辅其仁孝之德者。谌渔山先生尝曰：鲁论曰，仁者必勇。又曰，仁者寿。乐山先生以之。呜呼痛哉！讵谓大人耄年，竟以足痿不起哉！大人之逝也，中堂陈公于京邸闻之，深加惋惜，曾于茶陵彭公子屦东晋谒时，致其惓惓之意，盖不忘平昔奖赏暨雯峰书院两番酬酢云。大人生于康熙壬子年八月初三日巳时，殁于乾隆甲申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未时。享年九十三岁。元配曹公玉若长女，继配庄公子瑞次女。子三，长熙娶刘；次不孝焘娶欧阳，继娶袁；又次照娶刘。女二，长适宾汉，次适周伟。儒孙七，长肇埰娶谭，次肇垣；又次肇堂娶曹，继娶尹；又次肇基娶黄，又次肇坚娶胡；又次肇奎聘康；又次肇玺聘陈。孙女六，适刘、适成、适欧阳、适彭、许王、许谭。曾孙七，钧敏、锡敏、锦敏、録敏、铭敏、铨敏、鋐敏。长娶罗、次娶王、次娶金、次娶欧阳、次聘李、次聘龙、次聘谭。曾孙女二，许文许陈。元孙二，有源、有澜俱未聘。以乾隆三十年正月初五日酉时，附葬环溪先曾祖茔右。一切俱遵遗命。生平手不释卷，宋元大儒诸书而外，于素问一书硃墨点画，遇有心得辄注编端。目光炯炯，老年能于灯下作绳头小楷，不用眼镜，无一偏斜脱落。自废举业后，未尝作时文，然喜阅时文，焘等所作，多指其瑕疵，屡责焘不留心书法。用以课诸孙，间作诗，多格言。自谓质直，不欲示人。著有朱子家训证释一卷，培远堂四规纂要四卷，家常说话一编，藏于家。其诫子书一篇及赴任诸绝句，为中堂所鉴赏。公更命作流寓传刻入镇安县志。呜呼痛哉！大人上承江右，立籍衡山，心秉仁慈，学为诚敬，沐圣朝荣封之典，受贤相待达之知。兹值盖棺论定，泣陈梗概，伏求当世大儒先生锡之公评，俾诒来裔，不孝焘等世世子孙感且不朽。盛德卓识四字陈公所题，尽公生平此状，即是一部年谱。姻侄黄之倬汉瞻氏谨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