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银坤：千年昭潭书院，两任聂氏山长

 
 
 
 


资料图
千年昭潭两山长何银坤
月光是渐渐沥满院子的。先从西墙根那几株老桂树的梢头漫下来，流过歇山式讲堂沉寂的瓦当，再顺着青石阶，一级一级，静静地淌到天井里。
我站在这方寸之间，仰头隐约看见“昭潭书院”的匾额在月色里浮着幽光。这光是冷的，又是温润的，似乎映照着数百年的星辰。书院名“昭潭”，取的是“昭彰湘潭”之意。可此刻我忽然觉得，这“昭”字，照见的何止一地文运？它更像一盏不灭的灯，照着两条虽隔漫长岁月、却在此地交汇的身影——聂焘与聂志军，昭潭书院两任山长。他们并非血亲，却系出同门；这“门”，是学问之门，更是斯文相继、守护一盏心灯的精神之门。
书院实在静极了。静得能听见时光流过去的、极细微的声响。这声响，乾隆十一年的聂焘一定听过。那位从衡山走来的进士，在赴任陕西镇安知县的前两年，于此地主讲席，开风气。我踱步到檐下，仿佛还能瞥见他青衫的衣角。资料里说他“以立志远大，变化气质为先务”，又以“敦朴实、慎交游、养性灵”为读书明道的根基。这不是空话。他亲手订立《学约八条》，那纸页虽已泛黄，墨痕里的殷切却力透纸背。他白日讲解《小学》《四书》《五经》，夜里还要授古文、时艺，常至夜半。月色，想必也如今夜一般，陪着他窗下的灯火，照着那些年轻而饥渴的面容。他的严与慈是并重的，对贫寒学子，他不仅免其贽仪，还常分金相助。他的成就，不在煌煌巨著，而在“每年肄业者，不下数十百人”的郁郁乎文，在于朱廷模、张履信等一批经世之才从此走出。他奠定了昭潭的骨骼与气血，让这所与文庙一墙之隔的书院，真正成了“庙学合一”的儒家道场。


昭潭书院（资料图 来源：@湖南科技大学）
这份骨骼气血里，流淌着聂氏一门独特的源流。聂焘的父亲聂继模，是一位“学以实用为主，期于济人利物”的儒医。老人家最惊人的举动，是不顾年迈，千里送子赴任镇安，小住期间竟还为囚犯诊病送药。他留给儿子那封洋洋三千言的《诫子书》，字字滚烫：“尔在官，不宜数问家事……正以无家信为平安耳。”他告诫儿子，莫因“地僻、官小、责轻”而懈怠，须以“得睹地方起色为乐”。这家风，如刀如砥，磨砺出聂焘在镇安八年“羸马麻鞋，疆域六百里，无远不到”的实干与仁爱。这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大夫情怀，与“实用”“济人”的质朴训诫，便是聂氏精神最深沉的源头活水。后来镇安百姓“攀辕啼哭”送别聂焘，与其说是送别一位县令，不如说是送别一种由家风化成的官范与人情。
思绪正漫漶于古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我回头，见一人影从藏书楼的廊柱间转出，手里似是捧着几册函套，是昭潭书院聂志军院长。月光下，他的轮廓与这古院并无丝毫违和。这位现代的学者，博士出身，深耕于汉语言文字与敦煌学领域，著作等身。此刻他掌理着书院的具体事务，从教学协调到文庙保护，琐细而切实。我们并无交谈，只是颔首致意。他走向另一侧的厢房，那里曾是学舍，如今是他的研究室。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位乾隆年的山长聂焘，与眼前这位聂院长，他们之间横亘着近三百年的时光。史册并未明载血脉的直连，然而，在这同一方院落里，面对同一脉文运，承担着同一种“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他们何尝不是最深刻的“同门”？聂焘当年在此“时率诸生入谒”朱、张、胡、真四贤祠，“以振其志气”。而今，聂志军们研讨的，是如何让书院的碑刻、古籍“活”起来，如何在新时代“创造性转化”。先贤祠里的香火，与学术会议上的灯影，照亮的是同一片精神的天空。这便是一种无言的系谱，一种超越了血缘的文脉承续。

昭潭书院（资料图 来源：@湖南科技大学）
我走到院中那棵最大的古树下，树是枫杨，亭亭如盖，怕是见过聂焘的。树荫深沉，散发着安宁的气息。聂焘的时代，书院是科举的阶梯，也是人格的熔炉；聂志军的时代，书院是湖南科技大学内的教学院，是传统文化研究与创新的基地。形式天翻地覆，内核却遥相呼应。聂焘讲“变化气质”，聂志军们践行的是“立德树人”；聂焘重“经世致用”，今日书院正致力于打造“文化交融互鉴的园地”。月光移动，将树影拉长，仿佛时光也被拉成一条绵长的、坚韧的丝线。一头系着聂焘离任时，百姓那不舍的啼哭与绵延的思念；一头系着今日书院里，学子们的书声与学者们为古籍保护而进行的细致交流。这哭声与书声，都是对“昭潭文脉”最生动的注脚。
夜已深，我该离去了。最后回望，讲堂的轮廓沉默地卧在月光里，像一个巨大的、安详的句读。聂焘与聂志军，这两个名字，便是这漫长篇章中，两个相隔遥远却又气息相通的句子。他们不曾谋面，却共守过同一片檐下的风雨晴晦；他们学问的路径不同，却都躬耕昭潭书院，汲水，浇园、润泽一方。所谓“昭彰”，其光芒或许并非总是炫目如日，而是像今夜这淡淡的、无所不在的月色，又如昭潭之水，静默涵养，光而不耀。唯其静，故能深；唯其深，故能映照百年，让不同的星辰，在其中看见彼此，也看见自己。
昭潭泱泱，文脉深长。我轻轻掩上院门，将满院的月光与数百年的寂静，关在了身后。那寂静里，有两位聂氏山长无声的对话，还在继续。
作者简介何银坤，湖南湘潭县人，1973年出生，供职于湖南科技大学继续教育学院。致力于地方文化历史的学习研究，为湘潭市地方志专家库第一批入库专家，湘潭地方文化研究会副会长。长期担任《金湘潭》《湘潭风》《文化湘潭》等地方杂志编辑，参编《在湘言商》《韶山红色记忆》等书籍，作品见《中国教工》《文史拾遗》《湘潭日报》等报刊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