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49年，从湖南衡山到陕西镇安的那一封家书
公元1748年秋，陕南的崇山峻岭间，走来一壮一老两个骑马的人，壮者五十上下，老者年约八十但精神矍铄，他们时而匆匆前行，时而驻足打量近在眼前 ..
公元1749年，从湖南衡山到陕西镇安的那一封家书 黄明军 公元1748年秋，陕南的崇山峻岭间，走来一壮一老两个骑马的人，壮者五十上下，老者年约八十但精神矍铄，他们时而匆匆前行，时而驻足打量近在眼前高山危崖。 他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们是一对父子，家住湖南衡山县，这趟行程却是从京城出发的前往陕西，先到西安，此刻正赶往镇安县城。中年人叫聂焘，10年前中了进士，这年赴京候任，被安排到陕西省镇安县作知县。老者是他父亲叫聂继模，陪儿子去赴任。 到达镇安，聂焘很快发现，这个方圆六百里的山区僻县，竟然只有四千零的人口，穷山恶水，满目荒凉。远比不上家乡衡山县，就是想像中也再找不出如此荒凉的地方了。老父没有立即回去，他一边陪儿子四处转转，了解县情，一边教山民识药采药帮山民治病。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老父说得回家了，再不走马上就大雪封山走不成了。他们正月自家乡出来从江西走水路先赴京再来陕。赴京途中在山东时父子分开了，因为那里发生温疫，老父留下给疫民治病，儿子一人走陆路赴京。这趟行程早已过了大半年了。 镇安县地处陕西省东南部，地理上属秦岭，境内山大沟多耕地少，“九山半水半分田”。聂焘赴任时正面临两次大的自然灾害造成的局面。一是境内一条大河乾佑河几年前上游暴发特大山洪，冲毁大量房屋、农田、道路桥梁，急待修复；二是聂焘赴任这年上半年3月天降黑霜久雨不晴，山果不实，庄稼长势不好又遭野兽下山残食。遇上荒年镇安老百姓须向官府社仓借粮度日。而当时仅有位于云盖寺的西社和位于岩屋河的东社，仓少路远，百姓借粮还粮往返常需数日，途中风餐路宿，常被虎伤，日子非常苦。在人稀地荒、交通闭塞、教育落后、缺人才缺资金的情况下，治理难度可想而知。老父真有点为儿子捏着一把汗。这一个月他一边看一边在反复思量，儿子新官上任，百业待兴，从哪里着手呢，经过深思熟虑他提醒儿子“偏僻之县必须耐烦治理，垦山田、驱虎患、修道路、分设社仓，是当下最紧要任务。”临别前他把这些想法写进诗里，写了4首诗在墙上，以便儿子时时看到。 “秦关百二古称强，阡陌开来古法亡，多少山田开不尽，尚留一半卧豺狼。” “虎口余生是尔民，脂膏剩出餍何人，请看今日提携意，痛痒关怀独老亲。” “东西两社昔曾分，南北千峰了不闻，惆怅汗邪何日满，回乡豚酒祝神君。” “贫瘠骤难谈礼乐，颛愚忍久任蒙屯，思量合用斫轮术，不疾不徐有数存。” 4首诗分别从垦山、爱民、建仓、治理几个方面表达了自己想法。 怕儿子离开老婆孩子孤身一人在此会影响工作，他又对儿子说，明年派人把你老婆孩子送过来。 第二年聂继模果然差人把儿媳孙子送到镇安，还附了一封信。信是用镌美的楷书写成的，约1900字。他们父子自然想不到这封信日后大放异彩，流传至今。 老父聂继模在这封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呢，身为知县的儿子又是怎么看待这封信的呢？ 信的内容非常丰富，今天来看，这封信表达的思想确有几大亮点： 第一，激励儿子要砥砺奋发，勤政有为，为民造福。信中说：“山僻知县，事简责轻，最足钝人志气，须时时将此心提醒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今服官年余，民情熟悉，正好兴利除害。若因地方偏小，上司或存宽恕，偷安藏拙，日成痿痹，是为世界木偶人，无论将来不克大有所为，即何以对此山谷愚民？且何以无负师们指授？”老父担心儿子来此偏僻之地任职，会不会意志消沉无所作为，因而叮嘱“须时时将此心提醒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这句堪称名言，意思是要时刻提醒自己，激发有为之志，找出事情来把它做成，找出问题来把它解决。“即何以对此山谷愚民？且何以无负师们指授？”教导儿子一定不负百姓、不负师门，连发反问，殷殷之心何其强烈。信中又说“知县是亲民官，小邑知县更好亲民。做得一事，民间就沾一事之惠，尤易感恩。”反复叮咛要为民造福。 第二，教儿子要恤囚善治，做好转化。原文说“杨五殴死四十七待决，周三谋杀王三儿增福立斩，合计除去五患，人咸为尔庆。我每思及，翻觉蹙然。李忠定公譬此辈，犹痰乘虚火而生，火降水升，仍化为精，痰与精，岂二物而顷刻变化？如此，天下无德精而仇痰者，皆自吾身生，在反身而已。” 老父听说儿子斩了5名杀人犯，人们都为之庆贺，他却担忧起来。信里用李忠定公的比方说，“痰”与“精”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但不是一下子变化的，天下没有人感激精而仇视痰的，因为都是人自身产生的物质。信里以“痰”和“精”来作比喻，认为犯罪现象都是社会治理自身产生的问题，在社会治理良好的情况下，犯罪现象是可以转化的，虽然不是瞬间的事。又告诫儿子对囚犯要依法处治多加体恤。“镇安向来囹圄空虚，尔到任后颇多禁犯，但须如法处治，不可怀怒恨心，寒暑病痛，亦宜加恤。”他的这些思想已经体现人道主义的因素。而作者自己也是身体力行，从年轻时起数十年坚持去衡山县衙监狱为囚犯义诊送药。因为监狱脏而臭，其他医者县衙请都不去，他却不请自去。衡山有一任知县叫葛黻煌的被感动了，对他说“你一心救助别人，我没有什么回报补偿你，教育你儿子读书成名就算是我的回报补偿吧。”于是招收他儿子聂焘去雯峰、集贤两书院读书，聂焘因此顺利走上科举之路。在儿子聂焘中进士后一家人都入了官藉，县衙不能再叫他去给犯人看病，可他还是主动坚持去。这件事在信里是这样提到的：“我虽非官医，每入禁视囚病痛，给以药物。十余年来，父母官因尔通籍，不便延我入禁视病，然我自乐为之”。 第三，以“种子”作喻，要儿子在地方成风化俗、开创良好风气，留下文化脉象。信里说“我最爱雷先生与尔书云：「种子播地，自有发生。」尔在镇安，正播种子时，但须播以嘉种，俟将来发生耳。” 第四，肯定儿子因公置办军需而赔垫薪禄一事，说“人笑尔迂，我心弥喜。”还在信里责怪儿子没有把此事直言相告。信里说“大抵自己节省，正图为民间兴事，非以节省为身家计，同一节省，其中殊有义利之分如此。”把为自己而节省与为民而节省两相比较，从“义”的高度肯定儿子为民节省行为。聂焘初任时为办军需而赔垫薪禄，怕父担心而隐瞒实情，结果反被父看出来，于是信中有这些话，表明为父的鲜明态度。肯定儿子自己省下钱来为百姓办事而不是给自己留下财产，这是“义”的表现。 信里其余内容，是教儿子做人做事道理，治学理政方法的，比如说“诚能感人，谦则受益”“偶有微功，益须加勉”等等，可以说是谆谆嘱托，一一交代，面面俱到。 这封信有着作者对镇安施政环境的深刻了解，有为儿子能否顺利履职的担心、为老百姓生活之苦的牵挂，也有一个饱读诗书并深受当时理学影响的读书人一番济世救民的抱负志向。 聂继模的祖籍在江西清江县，他祖父和父亲因在衡山行医开药店而定居衡山，他是江西荆林聂氏家族在衡山出生的第一代人。幼年到青年时期，他个人和家庭经历了诸多不顺。6岁丧母，但并未影响学业，7岁入私塾读书，长达10年。到17岁已遍览四书五经和历代名著，积累了深厚的学问功底。他深受当时理学影响，治学以经世实用为主旨，满怀济世利民抱负。著有《朱子家训证释》《培元堂四规篡要》《乐庵集》。本来作好准备要去参加科举考试的，因籍贯不合无法在衡山参考，打算回江西科考，却因父亲过世办丧事而耽误。在安葬父亲时又遭到当地人阻拦无法下葬，直到请知县到现场下令才得以事成。父亲过世后他跟随祖父学医行医。31岁时所经营的药店被盗，房子被抵押还债，全家从县城搬到环溪乡下居住。 他医术高超、医德仁厚，常为贫民和犯人义诊，在当地颇有名气。他写这封信时，儿子聂焘已51岁，这封家书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嘱托，也可说是父子间的一次深度交流，更可看作是为儿子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与动力。 儿子没有辜负老子的一片期望。聂焘到任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招抚流民、奖励垦荒，成效显著。他上任后第四年，镇安县人户快速增加，从他刚到任时784户4026人增加到2562户8971人，新垦荒地500多亩。他又拿出养廉银240两带领山民用3年时间开凿镇安通西安的悬崖碥路400里，修复了被洪水冲毁的要道。还捐出213两银子在上茅坪、野猪坪增建储粮1200石以上的两个社仓，解决百姓借还粮之苦。乾隆十九年又捐出自己养廉银100两于县城东门创办义学”启秀山房“。还革除“错位婚配”等一些陋习。可谓政绩卓著，百姓受益良多。镇安县志上说，他骑一匹瘦马穿一双草鞋踏遍镇安的山山水水，他把俸禄都用在公上，弄得自己有时吃饭都成问题。在他离开镇安那天，百姓倾巢而出相送，都攀着他的车辕不忍让他走。 这封家书后来称《诫子书》广受推崇。时任陕西巡抚陈弘谋读到这封家书，赞不绝口说，“理足词挚何其真切”“直可为居官龟鉴”“只此一篇抵过著书数十卷”。陈是清代理学名臣，被《清史稿》誉为乾隆年间“疆吏贤者之最”，还被美国学者所研究。陈弘谋把这封家书印发当时陕西所有官员学习。《诫子书》被载入不同时期《镇安县志》，载入《陕西省志》，魏源编写《皇朝经世文摘》时也将《诫子书》编入。 在当代，《诫子书》也得到权威书报推荐。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的《中国历代名人家训精萃》选收汉至清各代著名家书家训76篇，聂继模《诫子书》就是其中之一。1982年6月6日《人民日报》文章《实心为民造福》（作者常黎夫）、1989年5月5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文章《一个山区县令的家书》（作者李念母）、2017年《光明日报》文章《清代知县聂焘的衙斋生活》（作者系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均对《诫子书》高度评价或推介。镇安县于2017年建成“镇安聂焘廉洁文化园”，其中有诫子书广场，《诫子书》在文化园得到永久展示，成为当地开展廉政教育的重要素材。 《诫子书》对聂氏家族的影响更是深远。历修族谱都载入原文，其核心思想作为家训代代相传。担任《荆林聂氏衡山族谱》（三修谱）主编、聂继模的第八代孙聂光裕说“乐山公的《诫子书》是留给后代子孙的宝贵精神财富，是具有永恒社会历史意义的传世警言。我13岁时，父亲其炤就教我反复诵读。” 从聂继模的第二代聂焘起，聂氏家族代代人才辈出，群星璀璨，书写着一个家族践行家书思想的奇迹。第三代肇奎（聂焘儿子）获乾隆壬子年乡试第二名；第四代镐敏、铣敏，第五代亦峰获进士；第六代有聂缉椝任四省巡抚，并娶曾国藩么女曾纪芬为妻；第七代有聂云台出任第一任上海总商会会长，著有《保富法》影响巨大。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族辈中还有不少知名的高级知识分子、科学家等。 一封封建时代的家书却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不断彰显它的社会历史价值，不能不说是一个罕见的文化现象。 附《诫子书》： 山僻知县，事简责轻，最足钝人志气，须时时将此心提醒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今服官年余，民情熟悉，正好兴利除害。若因地方偏小，上司或存宽恕，偷安藏拙，日成痿痹，是为世界木偶人，无论将来不克大有所为，即何以对此山谷愚民?且何以无负师们指授?此乃尔下半生事，与父母毫无干涉，儿孙更勿论也。见答黄孝廉札，有「为报先生春睡熟，道人轻撞五更钟」句，此大不可。《诗》曰：「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居官者宜晚眠早起，头梆靧漱，二梆视事，虽无事亦然，庶几习惯成性，后来猝任繁剧，不觉其劳，翻为受用。长公负文章，遭时不偶，激愤而谈，何必拾其唾馀耶?山路崎岖，历多虎患，涉水尤险，因公出门，须多带壮役，持鸟枪夹护，不可省钱简从，自轻民社之身。又不可于途中旅次过行琐责，此辈跟随，亦有可悯，御之以礼，抚之以恩，二者相需偏倚则害。流民在衙供役者亦然。杨五殴死四十七待决，周三谋杀王三儿增福立斩，合计除去五患，人咸为尔庆。我每思及，翻觉蹙然。李忠定公譬此辈，犹痰乘虚火而生，火降水升，仍化为精,痰与精，岂二物而顷刻变化？如此，天下无德精而仇痰者，皆自吾身生，在反身而已。此后须设法处置，无使数千里外老人魂梦作恶也。尔家书屡言办过军需，并未赔垫，此殊可疑。湖南州县无不赔垫者，况尔初任，几户穷民，额粮不满二万，又适逢荒歉之岁，肯于此时加一分恩，全活实多，兼可不误大计，人笑尔迁，我心弥喜。若云全不赔垫，则将取之谁耶？尔本曲为此言，冀宽我心，犹为有说，后闻寄尔母舅书内，言赔垫多端，恐贻父母忧，嘱其婉为开劝。尔视我为何如人？好消息，恶消息，以善养，不以禄养。彼闺阁中人，能分晰言之？况年跻八旬，须眉老翁哉!此后凡遇上司公文，关系地方兴除，须设法行之，至万不能为而后已。大抵自己节省，正图为民间兴事，非以节省为身家计，同一节省，其中殊有义利之分如此。俸薪须寄回，为岁时祭祖用。倘有参罚，即不必如数寄，毋致上欺祖宗，且可为办事疏忽戒。养廉银雨，听尔为地方使用。通邑仅得二社，目前即须谋增建。穷戚友亦不宜恝然。江西祠堂族谱告成，应帮助梓费。族老向受陈大中丞厚恩，求得数言弁简，我知万不能致，已将戊辰年批尔秉语，庄录付去，欲其刻人编端，尔其念哉？若将来有负期望，无面目人祠堂矣！京师乡老重修会馆，此是义举。既有札通知，须量力应答。年谊中曾有以诗句赠送者，须有以报之，如一时不能，不妨迟致；切不可以空札告穷苦，此最是习气，惹人厌骂，且非诚心待人之道。往省见上司，有必需衣服，须如式制就，矫情示俭，实非中道。知州去知府尚远，然既属直隶州，即当以知府相待，须小心敬奉，又不可违道干求，尽所当为而已。凡人见得「尽其当为」四字，则无处不可行。官厅聚会，更属是非之场。大县遇小县，未免骄气，彼自器小，与我何预？然切不可以小县傲之，又不可存鄙薄心，须如弟之待兄，如庶子待嫡子，如乡里人上街，事事请教街上人，可否在我斟的。诚能感人，谦则受益，古今不易之理也。官厅子内，不可自立崖岸，与人不和，又不可随人嬉笑。须澄心静坐，思着地方事务。若有要件，更须记清原委，以便传呼对答。山城不得良幕，自办未为不可，但须事事留心，功过有所考验，更须将做错处触类旁通，渐觉过少，乃有进步。偶有微功，益须加勉，不可怀欢喜心，阻人志气。「瓦雀虽小，肝胆周全」，此虽俗语，殊为亲切。镇安向来囹圄空虚，尔到任后颇多禁犯，但须如法处治，不可怀怒恨心，寒暑病痛，亦宜加恤。我虽非官医，每人禁视囚病痛，给以药物。十余年来，父母官因尔通籍，不便延我入禁视病，然我自乐为之；尔母亦亲手作丸药，近来益以此为事。尔体此意，自宜于牢狱尽心。山中地广人稀，责令垦荒，原属要着，但须不时奖励，切不可差役巡查。如属己业，不可强唤。遽行报官，有愿领执照者，即时给付，不可使书吏指索银钱。日积月累，以图功效。秀才文理晦塞，耐烦开导，略可取，即加奖励；又当出以诚心庄语，不可杂一毫戏嫚。此二事皆难一时见功，须从容为之,不可始勤终倦。我最爱雷先生与尔书云：「种子播地，自有发生。」尔在镇安，正播种子时，但须播以嘉种，俟奖来发生耳。 知县是亲民官，小邑知县更好亲民。做得一事，民间就沾一事之惠，尤易感恩。古有小邑知县，实心为民，造福一两件事，竟血食千百年。土人或呼为某郎、某官人、某相公，视彼高位显秩，去来若途人者，何如哉！蒲地罗明府名文思者，查乡会年谱，都无其人，在省契合，且多劝勉，此最难得。宜相处在师友间，然不可以此望之人人。尔性狷介，吾不虑其不亲贤，虑过以贤望人也。州县中，闻亦有曾系中丞公加意者，卒罣白简，可见大人爱憎，至公无私，尔蒙格外勉望，吾既喜复忧，尔能自忧，即吾之喜也。 |